861 墙内(下)-《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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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杜,”蜘蛛说,“这是为了让我能安心地卸下重担。”
一阵鸦雀无声的沉默后,老头终于走开了。他不止是退到旁边,而是疲倦地揉着鼻子,带着断袂决履式的态度消失在黑暗中。那些包围他们的人也在悄无声息地后撤。趁着这个空当,詹妮娅悄悄往前溜了两步,想追上剧作家的行踪,可是那两台原本悬在剧作家头上的无人机却降了下来,不容商榷地拦住她的前路,原本挂在她头顶的那两台则堵住了她的后路;至少还有十几只螺旋桨在黑暗中嗡嗡叫着,像一群猎犬似地向她逼近,严严实实地封死了所有的逃跑路径。它们的底部都挂着转向灵活的喷口与射击口,这会儿放过了赤拉滨,却把她当成了唯一的目标。
詹妮娅气极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峰回路转,竟然反叫剧作家把自己给抛下了!“让我过去!”她气急败坏地喊道,眼睁睁看着剧作家越走越远,已经只看得见背影轮廓与腰带上闪闪发光的小挂饰——那叛徒居然还敢向她挥手致意呢!
“冒险游戏结束了,詹妮娅。”机械蜘蛛宣布道,“是时候回家去了。”
“凭什么你来做决定?”詹妮娅说。她开始认真打量这只蜘蛛的构成,想看出某处构造上的致命弱点,可马上又想到这种努力纯属徒劳,除非玛姬·沃尔的本体不是上午那具构造复杂的红衣人偶,而是眼前这只简陋又脆弱的多脚盒子——大概率两者皆非,玛姬·沃尔也许根本不是活物,而是个没有实体的电子幽灵。就算她干掉了眼前这只怪蜘蛛,把它那带着电流滋滋声的喇叭打得哑了音,对于这些包围她的无人机却毫无办法。她又盲目地朝周围张望了一圈,盼着善观形势的米菲能想出某种奇招来替她解围——菲娜不能够麻痹金属与电线,可也许它能设法抓住一个人质,比如刚才那个老头……
“以防你还在做一些莽撞的打算,”机械蜘蛛说,“这里的设备都装载有高度敏感的红外侦察系统。五分钟前,菲娜已经处于我的控制之中。”
“你把它怎么了?”
“它现在很好——也许稍后需要做一些身体检查和药物治疗来解决寄生虫问题,但它最终会没事的。”
“我哥哥又在哪里?”詹妮娅说,“他也在解决寄生虫问题?”
“不。”
“他死了吗?”
“不。”
“那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詹妮娅问。
蜘蛛没有任何反馈地趴伏在草丛中。它的沉默让詹妮娅感到脚下的草地似乎摇晃起来,令她难以立足。但现在可不是能拿来崩溃和发昏的时候,她必须再冒一次险,看看玛姬·沃尔是不是真的在这地方布置了一支庞大的机器人军团。她屏住气息,尽量不起眼地弯曲膝盖,准备跳进旁边的湖里,依靠潜水的方式游到对岸——但愿这湖够深!但愿湖里没有玛姬·沃尔所说的那张罗网!她近乎盲目地祈祷着。除了观光和闲逛,她这辈子还从来没去过教堂或寺庙,因此在那一刻她甚至都不知自己在向谁讨要运气,其实随便是谁都行,神、魔鬼、那个在绿丘上现身的东西、天地间一切愿意聆听人倾吐的伟大精神……她的眼角余光看到一道细细的银光,在空中呈弧线形落向她的头顶。
当时,如果她还有时间稍作思考,没准会意识到这道醒目的抛物线一点也不像是有效的袭击,它轻盈且缓慢得不可能是子弹或气体喷雾;可惜她正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毫不犹豫地把它视作了玛姬·沃尔发动的第一道攻势。她也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不打招呼地偷袭,连忙用全身的力气扑向湖面,让飞来的银色微光与她擦肩而过。在落入湖面以前,詹妮娅只感觉到那是个重量很轻的小物件,它甚至都没有砸疼她,只是轻轻蹭着她的肩膀掉在了地上。这时她不由对这东西的功能性质产生了怀疑,但没机会再确认了;她扑通一声落进了冰凉的水里,同时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叫——仿佛她跳水逃跑是件多惊世骇俗的事似的!
以这些纷乱的惊叫声为背景,玛姬·沃尔那带着滋滋电流声的低沉嗓音快速地发号施令:“丢下武器!不要采取攻击行为!撤退时保持精神集中中中中——”
她的声音突兀地淹没在一阵电噪声中,最后重复的音节听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像那种被人捏出怪叫的橡胶发泄玩具,接着则变成了刺耳到难以忍受的高频噪音。即便耳朵里灌满了湖水,詹妮娅依然能感受到那噪音惊人的杀伤力。她一边吃惊于玛姬·沃尔竟然会选择这样不顾自己人死活的攻击方式,一边调整着自己在水中的身体姿势,想要尽快逃离这可怕的声源。幸运的是,这片近岸的水域竟然远比她预期中的更深,完全不是那种能叫人站在水里趟挪的公园小湖。
她开始努力往下潜。一米。两米。三米。湖水犹如凛冬的空气般冰冷而轻盈,下潜时丝毫不受浮力阻挠,但却不像冬日凝冰的湖泊那样沉寂;即便是在数米深的水下,詹妮娅还是能感觉到一种脉动,绝不是往来穿梭的暗流,而是规律胀缩着的脉动,如同一个巨人正在睡梦中深沉地呼吸。
从岸上传来的可怕噪音迅速被湖水隔绝了,只剩下寂静挤压着詹妮娅的耳膜,然而她心中却感到了比逃离玛姬·沃尔前更强烈的疑惑与紧张。她绝对已经下潜了不少距离,有五米?八米?这片水域怎么可能有这么深呢?她落水的地方距离湖岸最多只有两米远!她更加努力地往下方游去,想摸到滑溜的湖床,或者至少是几根飘起来的水草,可是她指尖触及的仍然只有冰冷黑暗的湖水。这简直太荒唐了,难道这片野地里藏了个微缩版本的国王湖?玛姬·沃尔声称覆盖在湖底的侦察系统又在哪儿呢?
这会儿她适应了湖水的浸泡,于是微微睁开眼睛,向着自己正游动的方向窥了过去。那里只有一片浓如碳粉的黑暗。她不由放缓动作,仰头往她认为是湖面的方向看,却发现彼处的景象也如出一辙。对处境的疑虑开始变成强烈的恐慌,她惊觉自己竟然已经分不清上下前后。这里不是什么水浅流轻的城市湖泊,而是一片无氧的虚空;她的胸腔内有炭火闷烧,鼻窦里却在受冰刀攒刺,那一口落水前吸入的尘世之息眼看就要耗尽了。
在越来越强烈的窒息痛苦中,詹妮娅艰难地张开嘴,让一串气泡从肺里涌了出来,然后睁大眼睛盯着它们,想知道气体会往哪个方向上浮。在这片无光的区域,她几乎只能凭感觉来做这件事。现在已经不是思考如何摆脱玛姬·沃尔的时候了,她必须先逃离这座怪异可怖的幽湖。可是,继之而来的结果又给了她一记绝望的打击:她发现那些从自己肺里吐出来的气泡没有往任何方向移动。它们单纯就是消失在了水里。这并不是窒息给她带来的错觉,因为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们;这些气泡竟能在黑暗里发光,像一个个用荧光笔画出来的句号,先从她自己的体内急促地喷涌出来,按惯性向前蹿游一小段路,紧接着却悬停在那儿,在她的视觉里保持着相对静止,仿佛它们也跟她一样迷失了方向;最后,可能仅仅是半次呼吸的时间里,它们便如肥皂泡般一个接一个地被黑暗戳破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噩梦?詹妮娅茫然地漂浮着。她的肺里已经吐不出更多的气,手脚也因缺氧而乏力。我得去湖对岸。她尽量集中精神想着,不去思考自己正在深不见底的湖水里下沉,也许已经沉了六七层楼那样的深度,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水面上了……她奋力地划动手脚,往她此刻头顶的方向移动。随便往什么方向都行!她必须得先抵达一处边界,她要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儿。她不会停在这儿的,直到达成她的目标以前——
有一股力量将她往相反的方向拉拽。由于极度缺氧,詹妮娅完全没有抵抗之力,被那拽着她的东西极速地提了起来。她的脑袋猛然钻出了水面,暴露在温暖芬芳的空气里。这突如其来的获救让她什么也来不及想,只能像个饿死鬼似地大张嘴巴,贪婪地把更多空气吸入胸腔,结果却因为心急而把水呛进了喉咙。
“好了,好了。”那个把她捞出湖面的人拍着她的后背,“别那么着急,瞭头。咱们已经进来了。”
詹妮娅咳得差点把气管给崩断。她止不住地呕出酸水,眼前闪烁着无数斑斓的色块,认定自己早晚将会死于肺水肿。赤拉滨拍打她的后背,十分徒劳地想帮她缓解痛苦,嘴里还不断唠叨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可能应该先跟你打个招呼,”詹妮娅隐约听见他这样说,“唉,我这么干是有点唐突,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瞭头,完全是当时的形势所迫。况且我也没想到你会突然往水里跳呀!难道你一点瞧不出我刚才给你打的暗号?我明明做了那么多暗示,告诉你我已有安排,叫你稍安勿躁,留神从天而降的时机呀!这可真是一次鲁莽的冒险,万幸你在水里没动什么糟糕的念头。”
詹妮娅已经把胃里的东西完全清空了。她仍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虚软得像两根棉花糖棍,可是当她听清楚剧作家在那儿念念叨叨的内容时,一股怒气还是叫她挣扎着站直了身体。她拼命地调顺呼吸,只想早点腾出口气来说话,好告诉对方他打暗号的本领是多么的糟糕。现在她完全明白了这个事实:他们俩连一指甲盖的默契都没有。要是只能凭眼神和手势交换信息,他们俩将成为史上最糟糕的航海团队,连一艘双人独木船都划不起来!
她努力想把这个残酷的事实传达给剧作家,可惜肺管疼得说不出话,剧作家却还在叨咕他自己的意见。“我以后最好别再碰到玛姬。”他唉声叹气地说,“玛姬现在还很年轻,应付高灵带的经验不足,因此我能够见机行事;可等到她达成了解锁条件以后,那可完全不是一码事了。既然这一回我背信弃义地整了她,我想下次她就不会再跟我谈判了,只会琢磨着把我干掉——瞭头,我这可完全是为了你而做出的牺牲呀。”
詹妮娅只想朝他翻白眼,再把他那颗猿猴似的脑袋按进湖里好好泡一泡。这会儿她已经缓过劲来了,手脚都恢复了点气力,约摸还能打那么一两场仗,但却不能把这点精力花在赤拉滨身上。她注意到他们两人都站在湖里,脚底踩着软烂的淤泥,而水面连她的胸口都淹不到。这完全就是个浅池子,绝不可能将一个功能正常的成年人困在水底。她又转头去看湖岸,结果既怪异却又符合她的直觉——玛姬·沃尔已经不在那里了。
岸上没有人,没有机器蜘蛛,也没有那些嗡嗡作响的无人机,只是一片月色下阒然无声的旷野。它看上去很像不久前她曾经站立的位置,可又在某些细枝末节上显得不一样了。她盯着在风中摇曳的草尖,想看出差异究竟出自何处。这时剧作家又把手搭在她的肩膀。“我看出你已经恢复了好些,瞭头。”他说,“这很不错,因为接下来的路需要你有足够的精神,而且,尽管有些人持相反看法,我还是认为精力充沛的人情绪会更稳定,头脑更开放,更不容易对突发情况一惊一乍。保持头脑开放是很要紧的——我这并不是说物理意义上的那种,那种对谁都没有好处,连我也不是很喜欢。”
詹妮娅根本懒得回应他的满嘴胡话:“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噢,你说玛姬的那些手下?我想他们应该是被往外抛了,因为玛姬一直在向他们强调撤退之类的。当然,这绝对是个明智的指令,他们跑进来没有任何好处……别这样瞧着我,瞭头,我知道你想问这个‘跑进来’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用语言来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有更简单的法子能让你掌握情况。你现在感觉情绪稳定吗?头脑开放?完全没问题?那就先朝天上瞧一瞧吧。”
詹妮娅仰头望天上看。其实,在经历了刚才那场匪夷所思的溺水与剧作家如此一番铺垫后,她不觉得自己还会对天空中出现的任何东西大惊小怪,甭管是外星飞船、喷火巨龙或者另一个颠倒的世界,这些现在都吓不着她了。可是夜空中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东西,只有亘古守望着大地的星月。不过此时此刻,它们正在天空中融化。
那绝不是光晕效应与大气折射造成的错觉,她看见月亮,那颗理应是由岩石与尘砾构成的坚固卫星,其锋利清晰的边缘正不规则地翻涌膨胀,使她奇怪地联想到餐厅里的披萨厨师是如何将面粉团举起来抛甩旋转,最终拉扯成一张纤薄的饼皮。然而眼下天空中正在抛扯的是一张造型相当失败的月亮饼皮,不但它的边缘在膨胀过程中被拉得凹凸不平,甚至连面粉团的材料配比都出了大问题——它加了过多的水,以至于在甩动过程中根本无法凝固,而是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沿着天空这张黑黢黢的案板,一路滑落到大地的边缘。她的目光紧追那道月亮汁液的滴痕,望着它浸渐染白了地平线。这时她又感到神昏目眩,于是剧作家扶着她脑袋,强迫她把头低下去,只盯着自己的脚边看。可是,就在她凝视夜空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所立足的这片环境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现在他们不是站在半人高的幽深湖水里,而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浅溪上。那溪底的石头绽放着月亮汁液的晶润光华,连同流水也像在自行发亮。
剧作家把沉重粗糙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那似乎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稳定不变的东西。借着眼角余光,詹妮娅知道他正抬头望着月亮,依稀带着某种伤感的神气。
“我不敢想自己还会再见到这个景象。”剧作家说,“天河倾落……瞭头,现在我们已跨过了现实的篱墙,来到宇宙最深沉的幻想岛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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